骑猪少年

骑猪少年

这天，在县教育局任职副局长的甄健正和老领导打电话聊天，忽听门卫扯着破锣嗓子喊起来：“甄局，有人给你送礼来了，还是个大件儿！”

那动静，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听见。要知道，这可是上班时间，且是敏感时期。下个月，一把手就将卸任退休，据传，甄健是最有可能获得提拔的人选。“你闭嘴，瞎咋呼啥？”甄健黑着脸，快步走出了办公室。在训斥脱口而出的那刻，他也一下子愣了神。

也难怪门卫会一惊一乍，停在门外的皮卡车厢里，的确装着一件用红布苫盖得严严实实的庞然大物。初步目测，其长度和宽度少说有两米，厚度也不低于一尺。再看车胎，被压得有些瘪，显然分量不轻。

就在甄健纳闷之际，一位膀阔腰圆的大块头男子从车后闪了出来：“甄老师，啊不，应该是甄局长，你好，你还记得我吧？”甄健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，但是不认识。

“你再好好想想，我家住在榴花镇。”大块头提示道。

榴花镇？这个地方，对甄健来说太熟悉了。尽管地处偏远，贫困落后，却是他的福地。早在十八年前，从师范学院一毕业，他就被分配到榴花镇中学执教。

实话实说，那时的他，对教书育人半点都不感冒，一门心思想搞行政工作。有个远房亲戚暗授机宜：想离开穷山沟，调进县教育局，除疏通打点外，必须得有能摆上台面的真材实料。比如，你带个出类拔萃的毕业班出来，拿成绩说话。后来，甄健还真做到了。

心下想着，甄健又摇了头：“对不起，你是？”“真是贵人多忘事。”大块头说，“我姓陈，叫大聪，聪明的聪——”

“我想起来了，你是陈大葱！”甄健恍然，抢话道，“陈大葱，你咋来了？车里装的是啥东西？”

陈大葱是陈大聪的绰号，很形象。当年，甄健在榴花镇中学当班主任时，陈大聪家里穷，一天三顿饭，几乎顿顿煎饼卷大葱。看样子，他如今混得不赖，都买上皮卡了。

“记忆，美好的记忆。”陈大葱神秘一笑，揭开了红布一角。居然是一堵墙！一堵由红砖筑成、单面抹成宣传板的墙壁！

立刻，甄健又想起了他的另两个学生：胡胄和黄豆。陈大葱和胡、黄两位，都是典型的落后生，猪背上的常客——为了带出好班，给自己的升迁铺路，甄健别出心裁，推出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激励方案。其中，就包括骑猪。在那面墙壁上，他请美术老师由上至下用油漆画了四样交通工具：火箭，火车，轮船，猪。每学期考完试，成绩名列前茅者，头像照片贴上火箭；稍差的坐火车、轮船；倒数后三名的，不用客气，上猪背。而初中三年，六个学期，陈、胡、黄几乎霸占了那只肥头大耳、黑底白花的东北柴猪！

稍一愣怔，甄健意识到了不对劲：“陈大葱，你想干啥？”“卖墙！”陈大葱似笑非笑，说起了过往旧事：因为年年骑猪，他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柄。他不敢恨老师，只能恨猪，恨得牙根儿痒痒。勉强熬到初三，甄健劝他提前退了学。最终，他所带班级的初升高率达到了百分之百，且有半数考取的是重点高中。至于陈大葱，见猪就眼红，便做起了杀猪匠。近日，榴花镇中学并入其他学校，要拆迁，陈大葱二话没说，掏出五百块买下了这堵墙。

这家伙，摆明了要秋后算账。甄健索性把心一横：“我买了，六百。咋样？”

话音未落，车后又转出一个男子，“当啷”加了码：“我出六千！”

循声看去，甄健没怎么费劲就认出了他：学生胡胄。想当年，他也在劝退之列。而此时，只见他掏出一沓钱，嘲讽地说：“你就给我卸教育局门口。小心点，一个土渣渣都不能掉！”

“等等，我出六千五！”

“一万三！”

面对胡胄翻番式的加码，甄健又气又恨，脑门见汗：“胡胄，你太过分了！”“是吗？”胡胄抬眼盯紧了他，“你知道我爹是咋收拾我的吗？”

胡胄骑猪，堪称榴花镇最经典的传说——得知他成绩垫底，老爹气炸了肺，打开猪圈轰出猪非让他骑个够，长长记性。胡胄怕挨打，就骑了上去。谁知，猪也尥蹶子，将他摔了个四仰八叉，还一猪蹄子踩下去，差点坏了他的命根子！等被甄健劝退后，同样恨猪至极的他开起了熟食店，专门卖猪头猪爪猪下水。这些年，生意做得倒也红火，还开了两家分店，只是一瞅见猪蹄子就想捂裤裆。

“既然你说过分，那我就过分一回给你看！”胡胄再次加了码，“两万！大葱，从现在起，墙归我了。卸车！”

“别动。我出五万！”这次叫出天价的，不是甄健，而是个走路一瘸一拐的跛子。陈大葱和胡胄没料到这个人会出现，一愣之后惊讶地叫道：“黄豆，这几年你去哪儿了？”

真郁闷，又一个骑猪少年杀上了门！“甄局长，你大概还不清楚他的腿是咋伤的吧？”陈大葱揶揄道，“我和胡胄天生不是读书的料，脸皮也厚，骑猪也罢，劝退也罢，都没啥。可黄豆不一样，他要脸，喜欢读书，不想离开学校！”

“你哪里是劝退，分明是糟践人！”胡胄气咻咻道出了一段甄健不知道的往事。当时，黄豆被劝退后没敢和爹娘说，仍旧天天照常上学放学，躲在窗外听课。甄健又赶了他两次，好像口气重了些，黄豆跑了，不幸也从天而降：两个人贩子骗走了他，并把他卖进了走江湖的杂耍班子。直到两年后，饱受折磨的黄豆才侥幸逃出，拖着条伤腿辗转回了榴花镇。他的脚踝，是被班主踢裂的。

甄健越琢磨越心慌：俗话说，冤有头，债有主，黄豆能有这般不堪遭遇，我难脱干系。他们仨如果把这堵墙立在教育局门口，再来几场现身说法——喔，甄局原来是踩踏着学生的尊严爬上来的。骑猪激励法，要传上网，那肯定能火，且火大得能烧死人！ “黄、黄豆，我真没想到会这样。对不起。”

“对不起值几根猪肠子钱？晚了。”陈大葱看向黄豆，“黄豆，念在同学的分上，我原价卖给你——”

“不用，说五万就五万。上车，走。”黄豆回答得非常干脆。陈大葱和胡胄齐声问：“去哪儿？我俩都觉得这地儿最适合给甄局长树碑立传。”

“走！”黄豆硬邦邦下了命令。陈大葱和胡胄相互瞅瞅，上了车。

眼瞅着皮卡驶远，甄健的那颗心仍未落进肚中，忙打了辆出租跟了上去。一路跟到城郊，只见三人下了车，合力将那堵墙卸进了残土堆。甄健隐约听到黄豆说，从杂耍班子逃回后好多年，他都不敢面对榴花镇中学的那堵墙，便进城做起了生意。前几天，老爹给他打电话，说陈大葱和胡胄花钱买了一堵破墙。黄豆当即猜到，他俩要进城算账。冤冤相报，何时是头？与其怀恨，不如放下。当然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，就这点道理，他也想了十几年才想通。说着，黄豆从路旁的废品站里借来铁锤，抡圆胳膊“咣咣咣”一通砸，那堵墙，还有画在上面的柴猪，顷刻间散碎一地。

“你受的伤害最深，为啥要放过他？”陈大葱大声问。黄豆还和小时候一样，话不多：“他是咱老师。”

胡胄愤愤接茬：“快拉倒吧。他只想着往城里调，压根就没拿咱当学生看。”

“可他教过我们。我爹说，哪怕一天，他也是咱老师。”

不管你信不信，黄豆的理由就这么简单、朴实。听着听着，甄健心里顿时如打翻了五味瓶，酸甜苦辣咸，样样在心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