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空之心

虚空之心

田艺苗

深夜的轮渡上，想起幼年看过的一场电影。只记得片断的镜头。黑夜，河流，荒岛，破旧船舷，求生的营火……这几乎是幼年唯一的记忆，因害怕就一直记得。幼年不懂迷失与孤独，但已知道那是恐惧的状态。

还想起多年前做过的梦，梦里被双手拷在篮球场的栏杆上，这栏杆不高不低，令我直不起身又蹲不下去。梦里的一切都是飘忽的灰白色，这心急如焚的焦虑却像利箭刺穿了梦境袭击我。

然后，是无忧无虑的大学时光。坐在窗前写信，时间过得那么慢。这个男孩只见过三次，却给他写了三年的信。一晃到了毕业，终于明白，原来初恋就是照着心里累积多年的期许，找一个影子来发泄。

翻检自己的过去，记住的原来只有一场电影、一个梦境和寄给青春的不知所终的文字。凌晨的寂静中，四周的景物显得虚幻。大海消失在视线尽头。

一路上，mp3里一直在放一张唱片，《如来如去》，却心情杂乱，一句也听不进去。轮渡抵达海岛的时候，天还是黑的。上山的石阶路灰白地浮现在雾中。远处寺庙里传来洪亮的晨钟，让这一段黎明之前最黑的夜变得更加寂寥。

熟悉的曲调，一直轰隆隆地在脑子里奏响，竟然是梅西安的交响曲，《图安加利拉》。十年之后，重来这个熟悉的岛屿，听见心里仍旧杂乱的音响，突然间眼泪滚落。

这支乐曲，常常独自在深夜里听，磅礴音响，竟然全都背了下来。“图安加利拉”是一句梵文，意思是情爱礼赞。那是一首壮丽的交响乐，七八十分钟的大型作品，从头至尾不知疲惫地高歌情色。

艳丽的和声与庞杂的音流，马奇诺琴和钢琴轮番奏响了流光溢彩，贯穿始终的是来自印度的暧昧而轻盈的节奏，中间反复穿插的竟是“一个美国人在巴黎”的曲调，满目都是新鲜神奇。

写作这支爱欲狂想曲的是法国宗教音乐家梅西安。不知道这是透过信仰之眼看见的天国盛宴，还是一个将逝的人在回光返照中看见了人间烟火喷薄？修女的鲜艳红唇，一只闯入修道院的羽毛艳丽的鸟，一道“神学的彩虹”，一个经历过宗教镇压的民族，一个法国犹太人后裔，篡夺了异教徒的激情，把法国人耽迷声色的天性用交响乐构建成一种信仰。

神秘的印度节奏给庞杂的乐队音响带来了生机，乔治·格什温的“一个美国人在巴黎”的爵士曲调与印度节奏竟然如此协调，而这支大型乐曲的结构也是东方式散漫的回旋曲。梅西安在临摹东方音乐时比另一个法国作曲家德彪西要深入而广博，光是印度节奏，他就在这支乐曲中作出细致繁琐的归纳。这一切除了法国人对东方历史悠久的狂热想像之外，也叫人想起了西方天主教音乐的起源，公元十世纪的西方圣咏其实都有着温和的东方线性旋律。

四点三十分，天色逐渐透明，人群涌入寺庙正殿，等待晨祷的仪式开始。鼓声之后，僧侣们开始齐声吟唱。听不懂梵文的颂经，只听得他们的歌吟曲调婉转，唱的是南方民歌的音调，但更朴素。国内的佛教音乐一般都随意散漫，将现成的曲调填上经文来唱，南方的寺庙唱的是《梁祝》等越剧调子，中原来的香客唱的是《苏武牧羊》，布达拉宫门前唱响的总是粗犷的藏歌。我听着男声念唱的南方民歌，有一支十分熟悉，因为出现在《如来如去》中。

《如来如去》是中国当代作曲家何训田为无锡灵山的佛教盛典而作。这十段音乐是一篇壮阔的叙事曲，叙述释迦牟尼的得道。印度王子最初不懂人间疾苦，他在那个妖娆女声缠绕的奢靡皇室里温顺地生活，直到某一天感受天启，逃离荣华富贵，要去看看大千世界。他看到庸碌的日常生息，听到菩提树上千万种铃声回响，之后泅渡雪山圣湖，穿越鸟兽嘶鸣的广阔天地，最后才有了《虚空之心》中得道的喜悦与自由。圣人的得道之途，听起来超脱得过于轻松。我仍旧听不懂它的淡泊，却开始懂得《如来如去》这个标题里的千言万语。

与《图安加利拉》一样，《如来如去》的十段曲调也是多元混血，有来自印度、尼泊尔和中国各地的寺院音乐，也有来自欧洲最古老的格里高利圣咏。这些曲调，和眼前僧侣念诵的音调一样，低缓地旋转，是一种亲切的哲理。我在人群里屏息静听，突然间听懂得了它的自由是因循了自然的法则。时间与音乐，流沙与静水，遵循流动的本质方才自若优美。各种风格能够被叠在一起，也许是因为各自都有着从容的本质。即使急管繁弦的《图安加利拉》也是如此，只有宗教作曲家平和敞开的听觉，才可获得谐和之音，才可抵达打破疆界的无量自由之境。

晨祷仪式结束，窗外天色清寂。人流纷纷散开，我在山路上继续前行，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候早起去春游的日子，困倦又兴奋。六点钟，开始下雨，很快又出太阳。起风了，大风吹落树叶上的金色雨滴，之后又是一阵酷热，热烈的蝉鸣笼罩蚁母树古树群的深绿树叶。天色瞬息万变，我又能许下什么心愿？《虚空之心》仍然在心里作响，那是一段春歌合唱，没有展开，没有转折，只是将一首短歌唱了十多分钟。音响空旷，仿佛成百上千个声音在响应，歌声随大河漂流。

站在山顶眺望，大海浑浊苍黄。川流入海般的男声合唱，像是在四面的海上唱响。恍然中回首一看，山乡依旧宁静如画，烈日下，只见云团翻卷过莲花洋，在海面上投下缓慢移动的点点暗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