莲花一盏灯

莲花一盏灯

喜欢夏天。“静寂的盛夏午后，冲个凉，消了汗后，在清爽的肌肤上披上浴衣，往书房椅子上解乏地一靠，闻着清馨、柔和的香味，迷迷糊糊睡一场。……所谓酒醉人身，香醉人魂。”我多年前读谷崎润一郎这段文字，只觉扑面一阵沁凉，盛夏的黏腻、燥热全不见了。七月南戴河归来，脑海里翻飞拂动的尽是接天的莲叶和映日的荷花。满湖满池的荷盛放在你面前，粉色的、白色的、绛红的，真正香醉人魂。于是想起谷崎润一郎的这番话，觉着在盛夏里沐浴、闻香的“香”，当是荷香。在众多的花香里，荷花的香最是隐约、清馨与柔和。

随手在唐诗里摘取一二：“山光忽西落，池月渐东上。散发乘夕凉，开轩卧闲敞。荷风送香气，竹露滴清响。”（孟浩然《夏日南亭怀辛大》）“山空天籁寂，水榭延轻凉。浪定一浦月，藕花闲自香。”（李群玉《静夜相思》）……也还在唐朝，据说每年十月，唐玄宗定要携杨贵妃到华清宫过冬沐浴，“池中设有白玉雕镌而成的鱼龙凫雁和白莲花”。再上溯至战国，世传美女西施有沐浴秘术，即用猪苓香、毛藿香、香草、干荷叶、白芷等研碎煎汤，以此沐浴，肌肤会变得芬香润泽。佛经里说，莲花有四德：一香、二净、三柔软、四可爱。其实许多花都柔软、干净，充满香气，但是莲花有一特殊生态是其他植物没有的，即《群芳谱》里强调的“华实齐生”——一般寻常之花，四季轮转，花开花落，先开花后结实，但是莲花在开花的同时，结实的莲蓬已具，故被佛家看重，认为能同时体现过去、现在和未来。莲花“长于污淖而独清于天下”，它的幽雅风姿，它的超逸脱俗，它的身心俱洁，无不与佛教“不著世间如莲花”的思想契合。佛教里提到的莲花，其实是睡莲、荷花不分。通常叶贴水面而生者为睡莲，叶出水面而生则为荷花。荷有被子植物的“活化石”之称，早在三千多年前即有栽培。古人称莲的绿茎为荷，后来莲与荷混为一谈，才干脆通用。在《诗经》和历代咏荷诗词里，荷花的别名之多，怕也是别种植物所不及，如：芙蓉、芙蕖、芰荷、水芝、泽芝、水华、菡萏、水旦、藕花、灵草、玉芝、六月春、中国莲等不下二十种。咏荷诗文何其多，但在我的审美想象里，我更喜孟浩然笔下，山光西落、池月东上的晚近黄昏，或是“夕阳连雨足，空翠落庭阴”的雨后空林，这样的时刻和场合，很适合看荷，——而且这荷定是长在清池里，微雨过后，八九枝初开的白莲、粉荷静立池中，清气盈香。若是在晴好的白天，也应是杨万里笔下“泉眼无声惜细流，树阴照水爱晴柔”的盛夏午后，人声寂寂，小池边树阴匝地，花房初和，有蜻蜓沓来，而流自荷塘的涓涓细流，带出了波光和涟漪……我喜欢的作家废名，文字清洁、干净。在他的作品里，看不到热闹的俗风和浓烈的情感，尤其小说《桥》，意境里全是禅，全无一丝烟火气。有一章，废名写到荷，女孩细竹给小林看画，两个人谈起画来——“细竹心想：‘我几时再来画一张。’……于是而想到史家庄门口塘的荷花，于是而想到她自己打伞，这样对了小林说：‘下雨的天，邀几个人湖里泛舟，打起伞来一定好看，望之若水上莲花叶。’”两人说着时，细竹拿了一张纸摺纸玩，小林看“好像要叠一朵莲花”。他们由画说到梦、梦里梦外的人生……细竹“果然是叠一朵莲花”，接下来一句：“不管天下几大的雨，装不满一朵花。”我盯着这话呆看半天，只觉时光拂动，流水如花。倘若拿花喻人，废名的气质更似一朵沾了静谧佛气的莲，有着清明的喜悦和生趣。法国作家维克多·雨果说：所有的植物都是一盏灯，而香味就是它的光。——那么，莲花就是一盏最美的灯了。